《伊隆戈人的猎头》译序
《伊隆戈人的猎头》译序 《伊隆戈人的猎头》译序(北大出版社2011.11即出) 菲律宾在结束西班牙统治后,很长一段时间作为美国的殖民地,并在1946年独立后继续成为美国坚实的亚洲战略伙伴。长期以来,菲律宾作为美国的亚洲前哨、军事基地,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这也正是本书作者骆萨多及其前辈威廉·琼斯时隔半个世纪,都选择菲律宾吕宋岛山地伊隆戈人作为研究对象的背景。 但这段背景对本土菲律宾人造成的直接影响,使他们接受了美式教育,并能在唯一的官方语言他加禄语外使用流利的英语。我见到的这三位菲律宾朋友都是如此,在国际劳动力市场上,菲律宾人凭借稍廉价的薪金要求,以及西方式的语言-教育背景,成为国际外劳的一支主力军。以菲佣为主的国际外劳,2009给菲国内带来了大量的侨汇高达146亿,占菲律宾国内生产总值10%。这三位菲律宾人也是凭借文化和语言上的优势,在上海觅到职位。两位女性在国际幼儿园担任教员,为就学的儿童提供早期外语教育,那位男性也曾在沪上外语学校教授口语,最近才在外企担任职务。 这三位朋友的长相各有特色,其中的丈夫在前往中介的地铁上问我,我和一般中国人长得像吗?坦率地说,如果他沉默不语,的确很难把他和普通中国人区分开来。而他的妻子虽然也是黄皮肤,但眼窝深陷,鼻尖翘挺;不过他的姐姐却和他完全不同,较厚的嘴唇,较宽的鼻翼--这种南岛人群的特征,是我们对菲律宾人的刻板印象吗?我没有刻意强调这个家庭的三种不同长相,只是,在我看来这恰好浓缩了菲律宾百年来的历史。 1898年,美西战争中失败的西班牙,将她的古巴、波多黎各和这块亚洲殖民地一同转割给了美国,这才了十年之后,具有印第安血统的美国人类学家威廉·琼斯的到访。其实早在美国统治之前,华人、西班牙人在吕宋岛沿海港口及内陆平原的活动,就已经对菲律宾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华人的经济活动,以及西班牙传教士的渗透,殖民政府对原著民的文化绥靖政策,使菲律宾低地(与高地)社会从之前几个世纪就已受到早期全球化的冲击,菲律宾社会本身的裂变,让山地和低地居民在数百年的漫长过程中分化成各具自我认同的文化单位。 对于山地生活的伊隆戈人来说,他们也是这一系列文化变迁过程的参与者。所以,不论是20世纪初的威廉·琼斯,还是半个多世纪后的骆萨多都只是见证了这个漫长过程中的一个片段。但是,过去如何创造和再制造现在, 如何将过去的时空历程与当下的选择联系在一起的,给二战后直到60-70年代,包括本书作者在内的西方人类学家提出了问题。(如同我所见到的三个旅沪的菲律宾人,他们不同的外貌和他们的求职方式,与过去的殖民历史、文化-权力分配方式、族群互动以及全球化背景下的政治-经济关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时期的西方人类学家,在世界范围内民族-文化革命的推动下,开始反思学科内部长期以来的传统范式。一方面,社会人类学家长期以来偏爱的社会结构--假设相对较长时间内稳定不变的社会行为组织方式--逐渐受到质疑,连那些为这一假设提供证据的原始、没有历史的社会都变得不再可靠。另一方面,传统上类似民族志条目式,将一个社会中的某一方面单独剥离,像对待实验室数据一样进行比较、归纳研究的做法同样受到挑战。忽略历史过程,来讨论人类学正宗嫡系的社会结构,是否能描述一个社会真实的状况?这种挑战并非但对针对没有历史的社会结构研究,也同样出现在人类学的众多分支,比如政治人类学与经济人类学。法律人类学家霍贝尔主张,在独特的文化背景下才理解某一民族的习惯法。这种文化式的法理学解读直接启发了格尔茨文化阐释理念的提出。而相距不晚的萨林斯也提出,要在具体的文化中来理解作为生态-文化整体的经济交换。因为并不存在一个决然独立的经济体系。 那么,学科内外,社会潮流与知识领域的发展,都给以社会结构为核心的社会人类学研究带来内部变革的动力。70年代后,从各个方面来讲,历史人类学--在共时性的人类学中注入历时分析,已经成为可能。这一方面受到法国年鉴学派新史学思想的推动,另一方面,也来自人类学学科内部的范式跃迁,有限的共时结构无法解释,人们的生活在面对各种外部挑战时,如何选择未来的道路--文化如何延续,又如何变迁。这一切都给本书的写作与问世提供了知识上的铺垫,同样也为70-80年代之间,一系列由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学家写作的历史人类学著作百花齐放,营造了良好的氛围。 第一次看房后,我的三位菲律宾朋友对我们推荐的若干房源,表示感谢,但也显得非常失望。他们决定再度和我们沟通租房的问题,三个菲律宾朋友中唯一的男性与我们讲起他们的愿望,原先他们提出希望以3000元左右租到至少两室两厅,但现实是,这样的价格只能在相对较早建成的多层楼房中租到内部装修已明显落后流行的居室,这个价位在他们的工作单位附近并不能租到更好的房屋。我们以为按照他们的经济状况,对公寓的心理价位可能就维持在这一标准,既然愿望和实际无法吻合,那么我们只能寄希望会见更多的中介,企图遇到房型和装修都令人满意的公寓,不过这些努力,不过是令我们更为疲惫,而且这一次的寻租毫无结果。 本书作者骆萨多在伊隆戈山区第一次昨晚田野之后,也留下了一些困惑,虽然语言沟通上的问题正逐步改善,但是当他像以往的人类学家那样,在异文化地区收集了许多访谈之后,并没有更大的收获--他甚至觉得这些菲律宾山民的谈话毫无逻辑,前言不搭后语,缺乏基本的时间先后关系。于是,他只有按照当时流行的研究模式,在对伊龙哥特社会结构的分析穿插了各种个案,个人姓名从这些个案中错综复杂的人类活动中隐去(例如,一场离婚引起的流血冲突,导致大范围协商和大量赔偿),这些活动化约为基本社会结构原则的展示。总之,与我们今天仍旧在许多论文中经常看到的做法别无二致,机械地描述某一社会的结构、组织形式,然后把大段的访谈材料,或是说明性(历史)文献插在文中,唯一的作用就是使论文更加厚重。 在休息了一段时间,再度返回伊隆戈山区,并为整个山区史编写了一份历史年表后,骆萨多改变了之前只关心共时结构,忽略历史过程的解读方式。此时作者心中对地方历史已经了如指掌,他首先破译了伊隆戈人口述叙事中没有时间的混乱--时间与空间的转换--如同任何一个缺乏文字与历法的社会,伊隆戈无法通过任何一种阳历或阴历来记录时间的先后,他们只能将时间坐标,转换为与此对应的空间坐标(经过某条河流的时间,在经过某做山丘的前或后,而经过某山丘的时间,又在哪条河流耕作前后)。但是,这种属于相对论和空间物理学的问题,只有放在地方史和世界史的双重背景下才能充分理解,而罗萨多正是因为完成了这样的时空转换,才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修正了对当地历史与社会的固有看法,进一步完成了本书的写作。 但是,完成对材料的解读,还只是研究过程的第一步。通过这些材料,理解伊隆戈社会的过程,并揭示当地人生活实践的路径所具备的启示意义,才是人类学家对异文化解读的目的和宗旨。 时隔一周,我的菲律宾朋友又找我去做翻译。这次,他们看中了一套高层的公寓,虽然价格几乎比之前的高了一倍,但房屋空间和精装修程度也相对地提高了居住的环境。我疑惑地问他们为何突破了原先的标准,他们表示既然价廉物美难两全,那么权衡之下,还是追求更舒适的环境,只要经济尚能承受,更好的条件便成为首选。 这种选择的回答听似随意,其实不乏理性。骆萨多谈到伊隆戈人的生活选择时,多次用到了随机应变一词,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是每个社会都无法逃避,人人都需面对的生命周期,这不是伊隆戈社会的独有,而是所有人类社会都需要面对的。而伊隆戈人的选择看似随意,他们可以因逃亡边境而和边境聚落通婚;也可以因为历史上的仇隙,和传统通婚群落失和,导向另一群与他们有着亲属关系的人群;可以在西班牙人、美国人,以及日本人到来引发的连锁反应中,选择一条顺乎其然的社会再生产道路。伊隆戈人的社会无论遭遇了怎样的打击,无论是来自外部的异族入侵,还是内部猎头导致的人口锐减,其社会仍旧选择了一条自我延续的道路。而作者在这里所做的最好的一点,是淡定地记叙了伊隆戈人的社会-文化变迁--在历史漩涡中的随机应变--而没有试图对他们的文化实践妄置一辞,这也是历史人类学研究,对历史研究非常有益的启迪。 其实这次,这三个菲律宾朋友在我到来之前,已经基本挑中了公寓,只是对中国房东提出的一些交三押一表示不解,我向他们解释了这种中国式房租的交纳方式,虽然我几乎没有任何与房租方面的词汇,但最后我认为他们似乎听懂了我的解释,彼此用他加禄语交谈了一下,然后同意了房东的要求。既然打定主意是要租公寓,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选择都会导向最终的结果,只是其中经历了各自不同的过程。 租到公寓的当晚,菲律宾朋友为表示感谢,请我们吃饭--一人两个甜甜圈--我对这种饮食文化上的差异表示谅解。席间闲聊,我谈起了正在翻译的《伊隆戈人的猎头》。他们自然联想到了伊隆戈人和伊富高人,说起了猎头习俗,他们对此也很陌生,仿佛那是遥远的极富神秘主义色彩的东西,其中的姐姐还说,如果我不相信,她还会向我施展一种类似精神猎头的巫术,以此正式确有其事。然后她的弟弟和弟媳就笑出声来,说他姐姐脑子里总有一些奇怪的,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于是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看来猎头对菲律宾人,尤其是平原上操他加禄语的多数民族来说,也是一件陌生的事情了。 猎头在70年代作者调查的伊隆戈人当中已经非常罕见,本书文末,作者甚至写到,外来垦荒者、传教士、政府学校渗入后,伊隆戈人生活的变迁--猎头应该已经在文化中消失,随后很快会湮灭在人们的记忆中。 曾几何时,猎头是一种遍布全世界的文化行为,其变异可以有斩首(级)、砍头、枭首,人头的斩获形式和实质上都是对某个生命的彻底剥夺(历史上,我们还曾以斩断头发象征过斩首)。而到了世界历史较晚近的时期,猎头文化在全世界范围内,随着文明和法律的普及,逐渐萎缩到世界某些偏僻的角落,这些象征勇气、男性气质的习俗沦为了野蛮、落后的奇风异俗,并成为猎奇文学中必不可少的要素,猎头者被描绘成嗜血生番,那些觅到牺牲品的男子将砍断的头颅(或身体的其他部分)当作礼物,献给他们未来的新娘。 不过,对于作者来说,猎头只是进入伊隆戈人历史过程、社会结构的一个线索,用马林诺斯基的话说,猎头是社会的一种文化功能。通过猎头活动的叙述,骆萨多不但带领我们进入了伊隆戈人的社会结构--社会组织、婚姻方式和亲属制度等等,而且通过伊隆戈人内部聚落(伯坦)与聚落之间、与外来势力之间此消彼长的动态过程,全方位展现了地方文化发展、延续、复兴、再度发展的图景。从西班牙统治时期(1565-1898)、和平时期(1899-1941)、战争时期(1941-1945)、当前时期(1946-1974)这些不同阶段,猎头文化也经历了几度盛衰,在其即将走向历史终结的时候,又因太平洋战争和菲律宾国内的民族运动,出现昙花一现的回光返照,而这段最后的尾声恰给了作者追述历史过程的空间。 从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人类学对历史研究的贡献在于两点,第一、历史是人类活动的结果。人类学将话语结构层面的历史还原成具体的人类行为。殖民体系以及太平洋战争这样世界体系意义上的轩然大波,振荡的涟漪在菲律宾山区激起了怎样的回声?如果对于文学作品而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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